“模式”塑造数字时代的人文与艺术
对于数字人文而言,模式并不构成研究的终点,而是理解的起点,是一种充满启发的、有待阐释的“元文本”。

数字技术走进人文与艺术
数字人文及其前身人文计算给人的最初印象,往往与定量方法在人文学科中的引入密不可分。事实上,至少早在计算机尚未发明的1851年,数学家奥古斯都·德·摩根就提出运用词汇定量方法调查保罗书信的作者身份问题。人文计算和数字人文的实践公认以1949年罗伯特·布萨神父为托马斯·阿奎那及相关作者的著作编制语词索引为开端。在布萨的表述中,人文计算被界定为“将对人类表达的所有可能分析加以自动化”。可见,人文计算和数字人文非常强调机器的自动化处理,乃至自主能力对人文研究的促进作用。这一取向远超单纯引入量化方法的意义,而是预示了一种范式转变——学术研究的流程与范式开始以数字技术为底本来构建。
尽管如此,人文学科仍常常将数字技术视作一种辅助工具,不少人文学者对数字工具持有保留甚至警惕态度。斯坦利·菲什就曾批评:“在极端情况下,数字人文似乎成为了一个‘去人文’的工程,因为它寄希望于仅凭机器强大的计算能力(不借助人类理解)来解读人类创造的文本。”尽管这一说法稍显偏颇,还是反映出数字工具与人文传统之间的紧张关系。
相比数字人文,与其几乎同时兴起的计算机艺术展现出对数字技术更为开放与主动的姿态。1952年,本·拉博斯基利用受控电子束创作出世界上第一件计算机艺术作品,标志着这一新艺术形式的诞生。20世纪60年代,科学家和艺术家们深入“图灵的领土”,将编程语言作为创作手段,催生了“生成艺术”——弗里德·纳克用算法生成抽象图案,哈罗德·科恩开发了程序“AARON”,可自动绘制色块线条画。这些艺术探索揭示了机器算法在形式生成中的巨大潜力。自此,“生成艺术”和“计算机艺术”这两个术语开始被并行使用,并在一定程度上逐渐变得可以互换。
交叉催生出意外发现
1968年,“控制论的意外发现(Cybernetic Serendipity)”展览集中展示了算法在艺术创作中的巨大潜力与创造力。展览名称中的“Serendipity”意指“意外收获的珍奇”。正如策展人贾西娅·里卡特所设想的那样,在这场展览中,技术与艺术的交叉催生出许多出人意料的美学发现。在这场艺术实验中,艺术家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创作者,而是系统的设计者与规则制定者。他们为计算机设定几何算法、混沌系统、分形公式、递归过程等一系列规则与参数,使得计算机得以在其设定的框架中自动生成视觉或听觉上的艺术表现。
针对这一新兴的艺术创作范式,弗里德·纳克借助马克斯·本斯的“信息美学”理论进行了深入阐释。他指出,计算机艺术的核心并非在于“作品”本身,而在于对信息的选择与组织。在他看来,“计算机艺术中并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杰作”,因为其关注的重点并非是作品本身,而是系统设计的生成过程及其在形式上的美感与结构一致性。在该理论框架下,算法被理解为一种具有审美潜能的生成机制,能够通过规则与参数的设定,自动构建出具有一定特征的“模式(pattern)”。这种方法的独特魅力在于其引入了“不可预见性”,尽管其生成过程受到明确规则的约束,但输出结果常常出乎艺术家的意料,从而赋予创作过程一种实验性与探索性特征,这与复杂性科学中的“涌现”概念类似——局部简单规则的迭代能够产生整体上复杂多样的结构。
“控制论的意外发现”不仅展示了计算机在艺术创作中的潜力,而且揭示了计算机生成与知识生产之间的关系,即算法建构的“模式”可能带来未能事先提出的研究假设。当这种生成逻辑被应用于数字人文学科,便形成了一种由数据驱动的研究路径。杰森·贝利将梵高1882年至1890年间创作的所有油画按照年份排序,并通过计算每年所有画作颜色的平均值,生成年度“平均图像”。这些图像清晰地呈现出1888年前后,梵高的调色板从阴暗色调向明亮黄色过渡,而这一趋势与他当时所处地区的天气变化有着显著的相关性。贝利据此推论,法国南部充足的阳光可能比“黄视病”或印象派影响等传统推断更能解释梵高色彩风格的变化。文学理论家弗兰科·莫雷蒂在分析《哈姆雷特》时,将登场人物视为节点,并将角色之间的言语交流视为节点间的连接关系,由此构建出一幅人物关系网络图。这一模式揭示出传统阅读方式难以察觉的叙事结构:尽管克劳狄乌斯在剧情中具有显著的政治地位,但从整体结构来看,霍雷肖可能才是更为核心的“二号人物”,其在人物网络中的连通性和支撑作用远超预期。
模式作为“元文本”
综合以上讨论,我们可以构建一个以“模式”为核心的理论框架,用以理解机器与人文艺术实践之间的关系。模式的本质在于其可计算性与结构性。作为一种形式单位,模式必须能够被机器识别、比较、演绎与再生产。文字、图像、声音等文化表达形式在被抽象为模式之后,得以转化为可操作的数据结构。这不仅使算法能够在海量文化资料中识别频繁出现或异常偏离的结构,还使其能够在艺术创作中基于既定规则生成新的内容。(社会科学报社融媒体“思想工坊”出品 全文见社会科学报及官方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