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遗物有了永久归宿
宋以朗见过张爱玲。那是1961年,她到香港写作电影剧本,借住在他家。彼时出入宋家的人很多,她并不显得十分特别,而且除了偶尔加入晚餐,她也几乎不出房门。所以对他来说,短暂的相遇不过一面之缘,只记得她高高瘦瘦,深度近视却又不戴眼镜,看东西总要俯前。那时,他12岁,她41岁。
后来的三十年,宋以朗念书、工作,生活与文学全无关系,也与张爱玲再没交集。他定居纽约,她住在洛杉矶,一东一西,相隔三千公里,她独居、不见生人,他也独居、不希望被人打扰。直到有一天,母亲邝文美打来电话,说张爱玲走了,遗产都留给了宋家。那时,他46岁,她享年75岁。张爱玲和宋家的关系非常深厚,他们的友谊始于20世纪50年代,宋淇夫妇见证了张爱玲的后半生,邝文美也是张爱玲后半生最好的朋友。再后来,宋以朗的人生完全被张爱玲填满了。父母相继故去,他继承了她留下的那些东西。这是一份沉重的“礼物”,她名声太盛,连丢掉的垃圾都有人翻捡,遑论遗物,一枝一节、一举一动都引人瞩目。何况许多书信、手稿,散碎繁芜,藏着的却都是隐入尘烟的往事与悬而未决的心思,怠慢不得。起初他有些张皇,但避无可避,只好勉力打理,埋首其中,也时时抬头面对纷争。就这样,又过去了三十年。如今,他76岁,已活过了她离开时的年纪。
2月12日,香港都会大学举行仪式,接受张爱玲遗产管理人宋以朗(左二)及宋元琳(右二)捐赠的张爱玲的手稿,个人物品,与挚友宋淇、宋邝文美夫妇等人的书信等数千件珍品。图/中新
生者和死者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曾说,宋以朗“像灵媒一样”与张爱玲完成着 “生者和死者之间的合作”,“改变我们对张爱玲的认识,而且间接地改变了我们对现当代中国文学史书写方式的认识”。然而就是这一次次的“招魂”,却也总是让他陷入非议。《同学少年都不贱》有人质疑是伪作,《易经》和《雷峰塔》有人批评翻译不够“张味”,《异乡记》《爱憎表》《少帅》都是未完成的残稿,更有人破口骂作借张爱玲捞钱。声浪最大的是《小团圆》。在这部文学生涯最后的长篇小说里,张爱玲风格异变,结构散碎、语言简素,不复往日的精巧与华丽。在许多珍视张爱玲的读者看来,这近似于一种摧毁,就连学者刘绍铭都不禁轸叹:“如果不是旗帜鲜明地打着张爱玲的招牌,以小说看,这本屡见败笔的书,实难终卷。”又由于其自传的性质和直白的叙述,还加重了这种破坏力,几乎颠覆了一代传奇的孤傲形象——当初,这正是宋淇不赞成该作发表的原因之一。张爱玲自己也犹豫过,在1992年寄给宋淇夫妇的遗嘱附信里,她提到了“《小团圆》小说要销毁”,只是“没细想,过天再说”。于是这成了宋以朗将之出版的又一“罪状”,诸如台湾大学教授张小虹便斥其为“情感道义上盗版”,表示“拒买、拒读、拒评”,作家林清玄也认为“当一个作家说了不要发表最好还是不要发了吧”。其实每一次,宋以朗都做过考证和分析,他会从大量资料里摘取相关的内容,逐步判断出张爱玲自己对作品的态度,包括作品本身的重要程度。《异乡记》《易经》《雷峰塔》也好,《小团圆》也罢,他都专门写了引言附于书前,既讲清遗稿的来龙去脉,也说明付梓的理由,《少帅》出版时,他还特意请人撰著了考释加评论,篇幅比原著都要长得多。对他而言,尊重张爱玲的意愿和维护其作品的完整与准确,永远是不可逾越的原则。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外界可能的看法,所以小心翼翼。但众声喧哗,莫衷一是,终究只能任其自然。他曾说:“我出书,会有人骂我;我把稿子销毁,会有人骂我;不出版也不销毁,便会有人骂我什么也不做。既然怎样都会挨骂,我决定还是自己做主较好。”“这确实是一个麻烦事。”止庵理解宋以朗的尴尬和无奈,这是文学世界里一个恒久的两难,“当年卡夫卡要求身边的人销毁他的所有作品,但他的朋友麦克斯·布洛德没有这么干,我们今天看到的卡夫卡绝大部分作品都是这么发表出来的。纳博科夫也是,他最后有一部小说,完全是写在一些零碎的卡片上,他要求死了之后就销毁,隔了很多年以后,他儿子还是发表了。你说这是对还是不对?”在他看来,这不是一道具备绝对价值的判断题,“它牵涉到文学作品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公有的”,更何况是张爱玲这样一个生前就已誉满天下的作家。作为张爱玲的研究者之一,止庵觉得宋以朗所做的一切,无论是之前的遗稿出版,还是现在的遗物捐赠,能让人们看到更多属于张爱玲的东西,至少他是欢迎的。“首先,这些东西有一种真实感,也反映了张爱玲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状态。而且它们的出现,把对张爱玲的评价整个都改变了。”香港大学荣誉教授、华东师大讲座教授许子东也有着相同的观点:“对张爱玲乃至文学史研究来讲,这些作品跟周边材料都是很有价值的。说起来,有几年我跟宋先生其实住的地方不远,但是我始终没到他家里去过,所以也没看过他藏的那些书稿、信件。现在他捐给了都会大学,将来公开当然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热闹事关张爱玲的种种,总会引来热闹。这热闹从前就有,更多的则是在她身后。她“成名趁早”,二十几岁即横空出世。一本《传奇》,风靡沪上,四天时间即告售罄,一本《流言》,出版再版也是好几次。可惜好景不长,抗战胜利后她便因为与胡兰成的关系而被迫消隐,几年之中拿出的作品不过几个电影剧本,几篇散文,几部短、中篇,唯一的长篇《十八春》用的还是笔名,刊的也是小报。1952年,她出走上海,在香港停留三年,又去了美国,随后转用英文创作,却除了起手一部,屡屡碰壁。她不愿迎合西方对一个中国作家的期待,自然也就难以进入异乡的文坛,而受挫的同时,她在中文世界里也因为远离而愈显暗淡。直到学者夏志清着手编撰《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夏志清眼中,她就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因此得到了42页篇幅的论述。英文版的著作196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张爱玲的章节则先行译成中文,于1957年刊登在台北的《文学》杂志上。华语文坛终于想起了这位沉默已久的才女。继而依凭宋淇的介绍,皇冠从1965年起与她牵手,她也开始复归中文创作,旧文和新作陆续出版,再一次让她成了炙手可热的文学偶像。当然这只是局限在了中国港台地区和海外。许子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印象中有关张爱玲的内容,比较早的来自学者赵园:“她写过一篇文章叫《开向沪、港‘洋场社会’的窗口:读张爱玲小说集〈传奇〉》。”而更多人与张爱玲相遇则始于1984年——那一年,《收获》刊登了《倾城之恋》。她的名字,自那之后才在中国大陆被重新熟悉,然后不断升温。但热闹归热闹,一个清晰、完整的张爱玲却没有在其中尽然浮现出来。一来因为可以见到的材料有限,许多传记都是瞎写;二来由于能够读到的作品有限,通常认为张爱玲出道即巅峰,而后的创作力一路衰减。改变这种状况的,恰是宋以朗这些年来的努力。他掀起了一番新的热闹,不同以往。止庵认为,借由对遗物的处理,宋以朗在两个方面为认知张爱玲提供了新的线索。首先是材料的丰富:“宋先生披露了很多信件,这些信件至少让我们大致清楚了1955年到1995年这四十年里,张爱玲都在忙什么,她自己怎么谈论这些事情。”更重要的是作品的补全:“《异乡记》的整理填补了1945年到1949年之间的一个空白。用英文写的《雷峰塔》《易经》《少帅》等说明1955年到20世纪70年代她在干什么。《小团圆》《同学少年都不贱》《重访边城》则与生前发表的《怨女》《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等,共同显示张爱玲在50岁左右出现了写作生涯的一个晚期,分量比当年《传奇》《流言》那时候还多。最后《爱憎表》把时间线又往后推了,揭示了她的创作生涯一直延续到去世。”许子东阐释了同样的双重意义。而在其中,他尤其看重的是《小团圆》:“它是张爱玲一生当中不能说最好,但比较好的几部作品之一。一方面你可以说它很杂乱,很不像小说,另一方面你也可以看出它是憋了十几二十年爆发出的一个晚期高峰。而且它是有文学史价值的,它是在中国现代文学里写得最好的自传体小说之一。”总体上,许子东把现代文学的自传体小说概括为三类。一类是“以私写公”,即讲自己的事情但背后有国家,比如郁达夫的《沉沦》;一类是“以公写私”,即想写时代但找了一个家庭来写,比如巴金的《家》;还有一类就是“以私写私”,就是写自己的事情,不管别的,比如钱钟书的《围城》。按照这样的划分,《小团圆》是属于第三种的,同时做出了突破。“张爱玲写的是好好一个女人爱上渣男,这个男的是不好的,不值得这么去爱的,但她又专门说了,就算一切过去了,总还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这个不就是一个突破吗?这样的男女关系,现代文学的爱情小说里哪里有过?再有,中国的文学里父亲总是坏的、妈妈总是好的,《小团圆》写母女冲突,这又是一个突破,很少人这么写的。”在许子东看来,《小团圆》所显露的价值与张爱玲整体上的意义是一致的,“在现代文学史的框架里,她是一个难以安放的作家”。这既是他自己被吸引的最大原因,也是他认为值得学界继续钻研的方向。“张爱玲可能逐渐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是她在历史那一部分里边,是一个闪光的存在。而且因为她的存在,历史这一部分就被我们所知晓。这就是她的价值。”止庵也觉得,尽管受益于宋以朗的贡献,对张爱玲的研究已经发生了重要变化,但远未行至终点:“已有的定论未必准确,需要我们重新审核。新发掘的材料还没得到充分利用,应该继续利用。还没公表出来的材料——比方说赖雅(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的日记、皇冠存有的一些通信,应该公表出来。”从这个层面来看,热闹或许还会继续下去。
发于2025.4.28总第1185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张爱玲的遗物里藏着一生复杂的过往
记者:徐鹏远(xupengyuan@chinanews.com.cn)
编辑:杨时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