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掉的路灯
房间里静得像一口深井,井底盘踞着一只无形的兽,正用冰冷的鼻息轻触杜飞的皮肤。
他从一段浅得如同浮冰的睡眠中惊醒,莫娜温热的身体紧贴着他,像一块被遗弃在冬日荒原上的烙铁,徒劳地散发着最后的余温。
通往阳台的门,那扇虚掩的罪魁祸首,正贪婪地吞吐着午夜的寒气,将整个房间浸泡在一种稀薄的、近乎液态的黑暗里。他想去关门,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汞,每一个关节都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床上。他翻了个身,平躺着,任由睁大的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着什么,或许是光,或许是某个合理的解释。
他记得她。或者说,记得某种近乎神迹的瞬间。午后的咖啡馆,阳光被切割成慵懒的几何图案,斜斜地打在她微扬的嘴角。她灵巧的舌尖散漫而放肆地扫过两片轻柔的嘴唇,残留的咖啡色甜味,仿若月亮表面升起的奶油色烟雾,氤氲,弥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空气中,十几粒心智健全的男人的脑袋,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全都迷失其间,晕头转向,眼神空洞而炽热。杜飞当时也在其中,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正像暴露在烈日下的水洼,迅速蒸发,只剩下最原始的、被吸引的本能。
现在,那种甜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与房间里的寒气交织,形成一种怪异的芬芳。
在他家的窗下,或者说,在他们共同的、临时的“家”的窗下,有一盏坏掉的路灯。大约每隔二十分钟,不多不少,像一颗衰老心脏的最后搏动,它便会猛地跳闪一下,短暂地撕裂黑暗,然后又迅速被更浓重的夜色吞噬。杜飞熟稔它的节奏,如同熟稔自己的呼吸。他等到那橘红的晦暗光线如同被掐灭的烛火般突然暗下的那一刻,开始把身体从被子下面抽离出来。
这是一个仪式,小心翼翼,经验老到,像一个惯偷在午夜潜行。莫娜从来不会被他吵醒,她的睡眠深沉得像一片没有风的湖。她只是感觉到了他的运动,像被微风拂过的水面,往另一面侧过身体,将更完整的背影留给他。他们所有的床上物品,床单、被子、枕头、靠垫,全都固执地选择了那种昂贵而冰冷的丝绸。这选择并非出于某种奢靡的癖好,而是为了他此刻的便利——他很容易便从床上滑溜下来,悄无声息,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在他原先的位置,床铺突然瘪下去一块,形成一个柔软的凹陷。杜飞回头看了一眼,那凹陷让他想到空洞的欲望,鼓胀的激情过后,必然紧随着虚空,仿若一枚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上的热能正在迅速散去,像退潮的海水。他没有走向那扇虚掩的阳台门,而是走向了窗边,凝视着那盏等待下一次跳闪的路灯。
那些失去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尤其是在此刻,在他即将“离开”的边缘。他平躺的身体正在变轻,不是错觉,而是真实的、物理上的变轻。呼吸也跟着变轻,若有若无,一度他甚至停止了呼吸,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要等上那么令人窒息的一会儿,他才猛地呼出一口悠长的气,接着深深地、贪婪地吸入。
然后,他消失了。

没有声响,没有光影的变幻,就那样凭空消失在房间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床上,莫娜依旧沉睡。她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和微微起伏的胸脯,像一尊精美的瓷器,完美无瑕,却冰冷易碎。但她的灵魂,杜飞冥冥中感觉到,已经离开了这具躯壳,像一团无法被约束的野火,正在他不知道的某个遥远维度,肆意而炽烈地燃烧。那火焰,或许正是以他“消失”后逸散的某些东西为燃料。
他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每一次“消失”都像一次没有航标的远航。有时是无尽的黑暗,有时是破碎的光影,有时能听到无数细碎的声音,像是宇宙初开时的低语。他只是“存在”着,以一种超越了形态的方式。而当那盏路灯再次跳闪,发出某种召唤时,他会被重新拉扯回来,带着一身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更多的迷茫,回到这个房间,回到莫娜的身边,直到下一次“消失”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