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后,家中的兰花开了一盆,每个花茎上挂着五六朵花。古人有个说法:一茎一花为兰,一茎多花为蕙。因而,这盆兰花严格地说是属于“蕙”。
我把花盆搬到客厅侧边的书桌上,它们花朵虽小,却营造了满屋兰香,若有若无,忽远忽近,日夜不休。我每天出门前都恋恋不舍,回家开门时闻到花香的瞬间,又充满了感动。相比无花可开的日子,我更愿意在书桌边工作了,甚至每天的健身活动都要在兰花边上进行——这个三月,我展开的是以兰花为中心的生活。
兰花有很多品种,开花的这盆是墨兰,花朵是赭石色的,小时候父亲告诉我它的别名叫“拜岁”。拜岁的叶子比建兰宽大,也更挺拔,没有建兰那种疏淡的气质。用草书来形容的话,墨兰是草书中的章草,建兰则是小草,古代最知名的画兰者郑思肖的那幅《墨兰图》,应是狂草。
兰花,是我童年的美学教育启蒙。小学一年级的劳动课,学校要求每个孩子带一盆花去学校“展示劳动成果”,父亲便带我种了一盆兰。他从不知哪个屋子里,拿出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四方带足陶盆,很小,晶莹的蓝釉上布满细碎的冰裂纹,精美得让我吃惊。父亲说:“家里的‘好东西’都破坏得差不多了,藏了几样,等你长大了再给你。”
待我长大后,有年代的物品都成了“古玩”,拍卖行和各路藏家喜欢用它们讲述各种离奇的故事,以卖出高价。我确实曾经记挂过父亲说的那些“好东西”,猜想过它们的价格。但现在,我已觉得它们形成了一部小小的家史,这些厚重而美丽的物品流经我的双手,带着我抚摸过的印记,然后继续回到代际相传这一使命之中。
那天,父亲教我把兰种好,最后在花盆里放上一块山形鹅卵石,他说,这才符合美的要求。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小盆景去学校,觉得它的确比同学们带的花花草草要好看许多。
那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我就此开始了和父亲联手种花的历程。我们种得最多的就是兰,春天里,要给兰花分盆,于是每年又多出许多盆来,鼎盛时,露台上有好几十盆兰花。每逢兰花开了,父亲会将它搬到室内的花架上,让我观赏和描画。迄今,我的嗅觉深处从未遗忘过童年里那些兰香馥郁的时刻。
有一阵子,父亲喜欢和花友结伴去山中挖兰草。“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小时候有一首校园民谣是这么唱的,但这欢快和单纯的旋律,似乎无法形容深山幽兰,那些来自陌生山林的兰草,自带神秘气息。
一天,父亲带回了一件奇事:他在山中寻兰,看到一个尼姑庵,进去歇脚,竟瞧见庵中墙上挂着父亲少年时代的全家福!父亲惊奇不已,找到庵里的尼姑询问,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父亲的手说,她曾是我爷爷的友人,在我爷爷不幸去世后,她常向人打听我家的消息……父亲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并是个遗腹子,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只是他曾听长辈说,有一位尼姑常到书房拜访我爷爷,他们的情谊,也不免被坊间加工出许多版本。
爷爷生前用过的印泥盒,奶奶1940年代用过的胭脂
这件事,简直带着三言二拍的味道。父亲的祖上(这个说法流露了我的无意识,我似乎不认为父亲的祖上也是我的祖上,这大概是时代的裂痕使然)流传下各种志怪一般的故事,有时我跟友人讲起一二,大家总说:“你怎么不把它写成小说呢?”我的确未写过,因为这些故事的深处,埋藏着几代人的创伤,恐怕我一己之力,还难以用书写去触碰。
二
我的第一个专业学的是中国画,后来改了行,主要原因是画兰花时总卡壳。起先我从山水入门,颇有模样,画了几个月,就有一幅临摹黄秋园山水的习作被学校收藏。但画兰花这件事,我如同遭到了不可思议的诅咒,怎么也画不好。
虽然我背得滚瓜烂熟:画兰叶时,中锋入笔,先以两叶交叉画出“交凤眼”,再画出“破凤眼”,用“长叶破短叶”形成节奏感;接着,以淡墨勾写花瓣,五瓣为一朵;最后以浓墨点花心,如草书“心”字……这画兰的诀窍,乍看之下比山水技法要简单得多,但最难的,是画出兰花的精神。我画的兰,非但不清雅,不孤傲,还显得粗笨呆板。
也许是我对自己有过高的要求,也许是我对中国画中的兰怀着不切实际的审美期待。现实中,除了南宋郑思肖的《墨兰图》,我还真的没有被其他人的兰花图打动过。所以,画兰花,好学,但不好画。
我放弃写意兰花后,有段时间改画工笔兰花,但工笔画的严谨勾线和反复晕染,使得兰花看起来精致有余而神采不足,要通过工笔画表达兰花的“幽美”,我感到比写意兰花更难实现。
父亲曾一副慎重的样子,从箱底拿出他在少年时代临摹的水墨兰花给我看。那时我自诩学了几年“专业绘画”,有点自满,指出哪里哪里画得不对,父亲默默地把画册拿走了。多年里,我总觉得父亲对我严苛,却不能意识到,我自己对父亲也很严苛。如今,每每回想起当年肆无忌惮地指出父亲画得不好的这一幕,我的内心都倍感折磨。
我能够“学习专业绘画”,是因为我有父亲的支撑。而父亲之所以没能像我这样考到艺术院校,是因为他出生时,生父已亡,之后又遇上特殊年代,我奶奶也被打成“黑五类”,自小成绩拔萃的父亲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父亲始终有一种深深的忧郁,认为命运对他特别不公平。他还生怕家庭的不幸会波及到我们这一代,因而格外敏感,只要发现我们学习倦怠,就会大发雷霆。我是到了中年以后,才终于能够从父亲的角度,共情他在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所经历的不幸磨难,理解他的生命创伤,并释怀了那些曾经令我恐惧的忧郁和雷霆。
中国文人常自喻兰花。比如韩愈写:“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他说君子即便不被世俗认可,仍需保持本真品格的信念,由此奠定兰花“君子之德”的意象。屈原以佩戴秋兰的方式象征自身高洁,“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开创了“香草美人”的传统,让兰花成为士人精神追求的载体。而作为一个身世坎坷的普通人,我父亲,则默默地以种兰花的方式,纾解和疗愈着被命运毒打后的人生。
三
有一天我打电话给小妹,听到她的手机铃声竟是雅尼的乐曲《和兰花在一起》,我吃了一惊。二十年前我就很喜欢这支曲子,没想到比我小那么多的小妹也喜欢,这让我隐隐看见我们之间的心灵联结。不过,雅尼音乐中指涉的兰花,恐怕并不是中国兰。
传说在古希腊,一位名为欧奇斯(Orchis)的男神在酒神的节庆中,激情上头,冒犯了一位女祭司,结果被众人撕碎了肢体,他的血液化作了兰花。因而,据说希腊人常将兰花根部用于生育仪式,或用于调制春药,故兰花这个单词,无论是英文的“Orchid”,还是德文的“Orchidee”,都源自希腊语“Orchis”。
曾经在19世纪欧洲殖民扩张期间,探险家们从热带地区将多个珍稀的兰花品种带回欧洲,如卡特兰、蝴蝶兰等,引发贵族们疯狂收藏,据说单株价格堪比黄金。在维多利亚时期,兰花进而成为财富与地位的象征,英国贵族竞相建造温室以培育“异域奇花”——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以“温室兰花”暗喻主角的堕落与虚浮生活。达尔文则曾研究兰花授粉机制,称其为“植物进化智慧的杰作”,所以,兰花也是“生物适应性”的象征。
这些历史与文化背景,使得西方的兰花与中国兰被建构成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东方兰花是君子品德,是隐逸精神,是儒家的“比德”,是道家的“自然”。而在西方,兰花的文化意涵始终与“身体、欲望和殖民历史”相交织,它们的艳丽外形和热带出身,与中国兰花“以淡为美”的文人传统形成了差异与对照。因此,我父亲从不认为蝴蝶兰属于真正的兰花,他觉得,兰花不该是艳丽的,也不该是无香气的。在认同了兰花的“君子”意象后,父亲显然难以接受兰族中的“他者”。
实际上,我的感受可能和父亲是一样的。但雅尼这支融合了东方气质的《和兰花在一起》,整体旋律若是用来描述中国兰,也是很恰当的,这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尤其是歌曲名称中的“兰花”一词,无疑地,它对我构成了一个重要的能指符号——想必对妹妹也是这样的。
墨兰在案头上花开正茂,萦回的香气一点一点地击打我的杏仁核,大脑里,往事纷涌,花香打开的时空之门将我不断引向童年。仿佛再次看见,父亲在摆满兰花的露台上对着我们说:“兰花,是家运,兰花种得好,家运就好。”
父亲说得对。回头去看,父亲带着我们一起养兰所造就的“家运”,是一支多么美好的人间上签。童年里摆满整个露台的兰花已经消逝,但它仍是我们记忆中的共同花园。平凡的每一天里,每逢听到妹妹的手机铃声《和兰花在一起》,每逢打开微信听到家人的语音,相隔一千公里,我总真切地感受到,我们始终努力着在血脉间彼此传递,传递与兰相关的某些物质:或许是那幽香,或许是那幽光。
[给黎明写着信]是连芷平在笔会的专栏